铁器碰撞的声响贴着水面滚来,仿佛一群金属甲虫正从四面八方爬向芦苇深处。
陆渊屏住呼吸,后颈被乌桕树垂下的枯枝轻轻搔动,他却不敢抬手去挠。汗水顺着脊梁滑进裤腰,冷风一吹,激得人打了个寒战。
淤泥里嵌着去年淞沪会战留下的弹壳,每一步都硌得脚底发疼。远处传来低沉的呵斥:“弗要动!”、“覅响!”紧接着是胶鞋碾碎石子的闷响,那声音正迅速逼近。
他咽了口唾沫,喉结滚动时带起一阵干涩的痒意,“屏气。”他低声说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淀山湖渔民特有的喉音。乌桕树的叶子在陆渊后颈扫出一片痒意,他却不敢动。
去年淞沪会战遗留的弹壳在淤泥里硌脚,时不时还能听见蛎鹬的鸣叫。
远处,隐隐约约传来“弗要动”“覅响”的呵斥声,伴随着胶鞋碾碎石的闷响,那声音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,混着铁器碰撞声,像一群被惊动的铁甲虫正往芦苇荡爬来。
“屏气。”陆渊喉结动了动,带着淀山湖渔民特有的喉音。
月光掠过他左颊的弹片擦伤,那道去年在四行仓库留下的疤正在发痒。
张涛把受伤的食指往裤裆里蹭——这是苏北老兵止血的土法子,裤裆里的棉花灰能堵伤口。
田勇嘴里叼着草绳,正努力地把它往枪托上缠,草绳上散发着霉苋菜梗的味道;赵强的脸抹满了泥,只露出眼白,此刻正顺着陆渊的目光微微点头。
柳青用煤油灯三明三灭发送光信号,这是他们和苏州地下党约定的紧急询问,她大腿内侧还夹着防潮油布。
她的睫毛在月光下颤动,突然停住动作,指尖压着耳机,朝陆渊比了个“三”的手势。
“三公里外有独立混成旅团。”她轻声说,带着吴语的软糯。
陆渊的太阳穴跳了跳。
三公里,以日军急行军的速度,也不是十分钟就能到的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手雷,红绳在掌心勒出的浅痕还没消,那半块烤红薯的焦香却突然涌上来——和三小时前山涧篝火里的一模一样,这说明附近有日军固定补给点,不是临时巡逻队。
而那烤红薯香,又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战场焦臭形成了强烈的嗅觉对冲。
“周小刀,带王刚去东边布绊索。”他压低声音,“用拆解的铜电线绕第三棵乌桕树,留半指松。”周小刀撕下半片招贴画,纸角在东南风里抖成筛子。
这是他在上海永安公司当学徒时学的把式,泛黄的《申报》碎片粘在裂口的指甲盖上,混着吴淞口带回来的咸腥气。
他眼睛亮了亮,摸出怀里的细铜电线,猫着腰往芦苇荡深处钻,布绊索时还用门牙咬断铜电线,王刚跟在后面,靴底几乎没碰着泥。
“李明。”陆渊转向那个总缩着肩的线人,“找最近的水源,两个小时内回来。”李明没说话,只是把腰间的水壶晃了晃——出发前他往壶里塞了把薄荷,此刻清苦的香气正从壶口溢出来。
“赵强。”陆渊的拇指蹭过帆布弹药带的第二颗纽扣,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,“你说的陷阱,现在能布几个?”
赵强的手在裤腿上擦了擦,泥块簌簌往下掉:“三处。东边土坡埋碎瓷片,南边树杈挂用黄酒糟做的引火物,西边......”他突然顿住,侧耳听了听,“头儿,脚步声变了。”
陆渊也听见了。
原本密集的闷响突然分散,像石子投入水潭溅开的涟漪。
他脊梁骨一紧——这是日军散开搜索,采用散兵线交替掩护的标准战术的典型步频。
“全体,跟我。”他猫着腰往芦苇荡西侧挪,草叶刮过手背,火辣辣的疼。
队员们像影子似的跟着,张涛受伤的手指神经性地抽搐着,压在枪柄上;田勇的草绳终于系紧了,枪托上的草叶随着动作轻颤。
此时,远处爆光划亮夜空,虹桥机场方向的探照灯柱突然扫过来——那是十九路军在佯攻。
几乎是同时,左侧传来树枝折断的脆响。
田勇的枪已经抬起来,却被陆渊按住手腕。
“等。”他轻声说。
穿胶鞋的身影从芦苇丛里钻出来,钢盔在云缝漏下的月光里闪了闪。
那鬼子端着三八大盖,拉动枪栓时,传来清脆的金属摩擦声,枪口扫过他们隐蔽的位置时,陆渊甚至能看清他护目镜上的泥点。
“呼——”鬼子突然停住,抽了抽鼻子。
陆渊的心提到嗓子眼——是张涛手上的血味,混杂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藻类腥气?
还是赵强身上黄酒糟的味道?
那鬼子的手摸向腰间的手雷,就在他拇指要扣开保险的瞬间,陆渊甩出怀里的匕首。
刀光划过云影,精准扎进鬼子耳后。
他闷哼一声栽倒,钢盔滚出去两米远,撞在块石头上,“当啷”一声。
陆渊发出“三道鸟鸣”的接应暗号,“撤!”他吼了半句又咽回去,改成短促的鸟鸣。
队员们像被惊起的夜鸟,跟着他往芦苇荡更深处跑。
张涛的伤指在草叶上蹭了把,血珠溅在赵强后颈,赵强没躲,只是加快脚步。
跑了百十来米,陆渊在棵老槐树下刹住脚。
树皮上有道新鲜的刀刻痕迹——是韩磊的标记。
他们和那村民约好的会合点到了。
腐殖质气味渐淡,周围出现了茭白丛。
他们来到了一处类似晒谷场的地方,此时正值秋收,场边是刚收割完的稻田,有两个鬼子端着枪来回溜达,皮靴上的铁钉踩在地上发出“咔嗒咔嗒”的声音,与游击队员们草鞋磨脚的“沙沙”声形成鲜明对比。
游击队员们的草鞋早已被河水浸透,每走一步,草鞋的草茎就狠狠地磨着脚掌,脚跟处的皮肤已经磨破,血水和着泥水在鞋里积了一层,每挪动一下都钻心地疼。
“韩叔。”陆渊压低声音喊。
树后转出个佝偻的身影,肩上搭着件打满补丁的蓝布衫,正是韩磊。
他指了指东南方,用带着吴语韵律的话说:“小路在晒谷场后头,过了石桥往左拐,能进鹰嘴山。小鬼子的铁王八装甲车)吃油凶得来。”他的手背上有道新伤,血已经凝成黑痂,“鬼子今天下午封了三个路口,就剩这条路......”
“有伏兵吗?”柳青插嘴。
韩磊摇了摇头:“我家二小子在镇公所当杂役,说鬼子把主力调去搜芦苇荡了。”他从怀里掏出两个山芋,虽然不是新鲜烤的,但也还有余温,“给你们留了两个山芋。”
陆渊接过山芋,温度透过山芋皮烫着掌心。
他突然想起三小时前那半块烤红薯,喉结动了动:“韩叔,你二小子......”
“甭问。”韩磊打断他,“快走。”
月光重新亮起来时,他们已经摸过晒谷场。
“周小刀,王刚。”陆渊指了指稻草垛,“解决那两个。”
周小刀摸出怀里的铜电线,王刚的匕首在月光下闪了闪。
两人猫着腰绕到稻草垛后,周小刀的铜电线套上左边鬼子的脖子时,王刚的匕首已经抵住右边鬼子的后腰。
“嘘——”周小刀的声音比夜风还轻。
两个鬼子软倒时,陆渊看了眼怀表:二十三点十七分。
必须在零点前过石桥,否则日军的夜巡队要换防。
石桥就在眼前,青石板雕刻着镇水兽纹样,桥缝里长着野草,桥洞下的水流“哗哗”响。
陆渊刚踏上桥,脚底板上幼年采菱角留下的扇形硬痂感受到石板的凉意,石板是湿的,还带着股铁锈味,混杂着藻类腥气。
“停。”他拉住前面的田勇。
月光下,桥板缝隙里渗出暗红的液体,顺着桥沿滴进河里,在水面上漾开血花。
陆渊蹲下身,指尖蘸了蘸,凑到鼻前——是新鲜的血,混着硝烟味和藻类腥气。
“有人刚从这儿过。”柳青的声音里带着警惕。
“国军?”赵强凭借着闻硝烟辨距离的特殊技能判断着问。
陆渊没说话,目光扫过桥栏。
栏杆上有道半指宽的划痕,像是刺刀刮的。
他摸了摸,划痕里还嵌着点蓝布纤维——是国军的军装。
“快走。”他站起身,“可能是友军,也可能......”
话没说完,桥那头的林子里传来脚步声。
这次是皮靴的脆响,带着金属护掌撞击石板的“咔嗒”声——是日军的巡逻队。
“散开!”陆渊把山芋塞给张涛,“上桥洞!”
队员们迅速钻进桥洞,河水漫过脚面,凉得刺骨。
陆渊背贴着潮湿的石壁,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。
此时,隐约传来评弹曲调《宝玉夜探》的声音,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。
桥面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手电筒的光扫过桥栏,在水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。
“八嘎!”一个鬼子的声音在桥中央响起,“血!”
陆渊的手按在手雷上,红绳几乎要勒进肉里。
他数着脚步声——至少有四个鬼子,两个在桥头,两个在桥中。
“检查桥洞!”
手电筒的光突然照进来。
陆渊屏住呼吸,看着光斑扫过张涛的脸,扫过田勇的枪托,最后停在韩磊的蓝布衫上。
“什么人?”
韩磊佝偻的脊背突然剧烈起伏,咳声裹着痰音在桥洞炸响。
他踩着浸水的蒲鞋蹒跚而出,蓑衣下摆还在滴着腥河水:“太君...咳咳...夜鱼儿正肥...”地道吴语混着鱼腥味,连手电光都似乎被熏得晃了晃。
陆渊盯着他皲裂的脚后跟——那上面沾着的分明是刚收割完稻田里的泥,那是什么打鱼人。
“八嘎!”鬼子用枪托砸他的背,“半夜打鱼?”
韩磊踉跄着跪在地上,蓝布衫的下摆浸在血水里:“家里有生病的老娘......”
另一个鬼子用刺刀挑起他的鱼篓,里面滚出两条巴掌大的鲫鱼,“啪嗒啪嗒”掉在桥板上。
“滚!”鬼子踹了他一脚,“再让我看见你,杀了!”
韩磊连滚带爬往桥边挪,经过陆渊隐蔽的位置时,袖口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——是三下,代表“安全”。
脚步声渐远后,陆渊扶着桥洞石壁站起来,裤脚沾着的桥洞青苔在晨雾里泛着腥冷,河水顺着裤管往草鞋里灌,草鞋里的血水和泥水被搅得更加浑浊,磨得脚掌的伤口生疼。
韩磊的蓝布衫上有块深色的湿痕,在月光下泛着黑,不知道是血还是河水。
“韩叔......”张涛想扶他。
“走。”韩磊甩开他的手,“过了前面的土坡就是鹰嘴山,到了那儿......”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指缝里渗出的血滴在青石板上,“到了那儿找棵歪脖子松树,底下有......有我藏的炸药。”
陆渊的后颈又开始发麻。
他摸了摸韩磊的额头,烫得惊人——那道手背的伤怕是感染了。
“先处理伤口。”柳青掏出急救包。
“没时间。”韩磊抓住她的手腕,“鬼子的增援到了,我听见汽车声......”
远处果然传来引擎的轰鸣,由远及近。
陆渊咬了咬牙:“赵强,背韩叔。其他人跟紧。”
他们刚爬上土坡,此时主角团抵达了狼窝,汽车灯的白光才刺破了夜幕。
陆渊回头看了眼,三辆九二式装甲车正往石桥方向开,探照灯扫过芦苇荡,把夜色撕得粉碎。
“加速!”他吼道。
歪脖子松树出现在视线里时,韩磊突然挣扎着要下来。
赵强刚放他落地,他就跪在树前,用指甲抠开松树下的土。
潮湿的泥土里露出个铁盒,打开后是五颗手榴弹和半袋雷管。
“给。”他把铁盒塞给陆渊,“炸掉前面的隘口,能拖他们半小时。”
陆渊接过铁盒,指尖触到雷管冰凉的金属壳。
韩磊的手突然攥住他的手腕,力气大得惊人:“我二小子......在镇公所西屋第三块地板下,有......有份名单......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弱,最后消散在风里。
陆渊摸了摸他的颈动脉——已经没了跳动。
“韩叔!”张涛喊了一声,被柳青捂住嘴。
陆渊合上韩磊的眼睛,把铁盒递给周小刀:“布雷。”他的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齿轮,“赵强,带李明去前面探路;田勇,警戒;柳青,联系陈志,问他那边情况。”
队员们迅速散开,只有张涛还蹲在韩磊身边,用松针盖住他的脸。
陆渊走过去,拍了拍他的肩:“他是英雄。”
张涛吸了吸鼻子,站起来时,衣襟上沾了片松针。
当周小刀完成布雷时,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。
陆渊看了眼怀表:零点五十分。
隘口就在前方两百米,两侧是陡峭的山壁,是个天然的伏击点。
“准备。”他低声说,目光扫过队员们沾着泥和血的脸。
张涛的伤指神经性地抽搐着,田勇的草绳又松了,赵强的泥已经干了,在脸上裂成细碎的纹路。
远处传来装甲车的轰鸣,越来越近。
陆渊摸了摸怀里的手雷,红绳在掌心勒出的痕迹更深了。
他听见山风掠过隘口,带来股熟悉的味道——汽油混着铁锈,和三小时前芦苇荡里的一模一样。
“来了。”柳青的声音像根绷紧的弦。
第一辆装甲车转过山弯时,周小刀撕下半片招贴画,纸角在风中抖动着测风向,陆渊举起了手。
周小刀的手指按在起爆器上,赵强的枪瞄准了驾驶员,田勇的手雷拔掉了保险。
就在这时,山壁上传来石子滚落的声音。
陆渊的瞳孔骤然收缩——那不是自然滑落的石子,是有人踩出来的动静。
他抬头望去,山壁上的灌木丛里,露出半顶钢盔。
更多的钢盔露出来,像雨后的蘑菇,从山壁两侧的隐蔽处冒出来。
陆渊数了数,至少有一个小队的日军,正端着枪往下瞄准。
“陷阱!”他吼道。
周小刀的手猛地按下起爆器。
隘口传来剧烈的爆炸声,装甲车的碎片腾空而起,火光映红了半边天。
但山壁上的日军已经扣动了扳机,子弹像暴雨般倾泻下来。
陆渊感觉左肩一热,血溅在帆布弹药带上。
他滚进旁边的土沟,看见张涛扑在柳青身上,田勇的胸口绽开血花,赵强举着枪还击,子弹打在山壁上,溅起火星。
“撤!”他扯着嗓子喊,“往鹰嘴山深处!”
队员们跌跌撞撞往山里跑,子弹在身后追着。
陆渊捂住左肩的伤口,血从指缝里往外涌,滴在地上,连成串暗红的脚印。
当他们消失在山林里时,山壁上的日军指挥官举起望远镜,看着满地的弹壳和血迹,嘴角勾起冷笑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,半块烤红薯的焦香混着硝烟味,在风里散开来。
陆渊靠在一棵大树上,扯下衣角包扎伤口。
血把布片染成了深褐色,他却感觉不到疼。
耳边回响着韩磊最后的话,眼前闪过山壁上那些钢盔——日军显然早知道他们的路线,甚至可能......
“头儿。”柳青爬过来,脸上沾着血和泥,“陈志回电了,他说......”
“不用说了。”陆渊打断她,目光扫过队员们苍白的脸,“我们被出卖了。”
山风卷起几片落叶,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。
远处传来日军的喊叫声,越来越近。
陆渊摸出怀里的地图,上面用红笔圈着鹰嘴山的几个关键点。
他的手指停在“狼窝”标记上——那是韩磊提过的隐蔽洞穴,能容纳二十人。
“去狼窝。”他说,声音里带着冰碴子,“然后......”
他没说完,因为山脚下传来新的脚步声。
这次不是皮靴,不是胶鞋,是整齐的、带着铁掌的军靴声——是日军的增援部队到了。
陆渊握紧了手里的枪,目光扫过队员们染血的脸。
月光已经完全隐去,晨雾从山谷里漫上来,把山林裹成了团模糊的灰。